假装是写榕树吧--废墟记
我现在很少出门,城市的高楼太多景观太密,行走其间目不睱接,有一种目迷而心空的慌乱。而废墟给了我另一种感受,当我站在那废墟中心,仿佛正置身旷远的海滩,它表面平静却暗潮涌动,我目中空旷却思绪翻涌,我一点儿也不慌张。
于是也可以说,我正置身于海滩。这城市是座隐形的海,大潮起于珠江,席卷而来,每一处建筑都曾是或正是一朵浪花,废墟只是暂时的退潮。前浪方破碎,后浪正酝酿,生生不息的浪略作喘息,沙滩短暂显露,我是闯进来的拾贝者。
浪逶迤而去又留下痕迹,像一道道谜题,供你解读。
我读到一朵大浪的信息,它叫做香蜜湖度假村,起于上世纪80年代初,在90年代达到巅峰,有中国最早的“迪斯尼”型主题公园之名,在深圳早期“五湖四海”九大旅游胜地中占了一“湖”,名头一度大过了“深圳”本尊。
它到高峰之后开始下落,那时的不远处,一朵叫华侨城的后浪正在升起。在它的加力下,前浪很快濒死在沙滩上。它在那里留下了曾辉煌的印记,那矗立香蜜湖畔的水上过山车曾是世界之最,那不再旋转的摩天轮曾是亚洲之最,那虽无痕迹的赛马场、夜总会、老虎机仍留在了老一代人的记忆中,带着那么一点点纸醉金迷的气息,嗯,有“资本主义的味道。
后来的味道,是食物的味道,烟火的味道,从一个叫香蜜湖美食街的名头里飘散出来。与我同龄的许多人都曾在此进出,寻找乡味,尝试新味。西贝莜面村、木屋烧烤、印象毡房、河南老家、顺德佬……那些带着食物与方位气息的店名慰藉着一代移民的漂泊,温暖了异乡人的胃。
灯火与烟气中,许多浪花环绕升起,一众高楼将此地围成一片洼地,如许多眼睛正虎视眈眈。这是城市中心最后一块处女地,必然被一众弄潮儿觊觎,但正是得益于多方利益的掣肘,才使那新浪一时不能掀起,据说是几位潮汕商人在僵而不死的旧浪上嗅到商机,租下度假村的部分区域,改建出了香蜜湖美食街。后来,更多的弄潮者赶来,将此处分而食之。美食街之外,还建起了汽车城、建材城。
这算不上一朵浪花,但它仍荡起了涟漪,现在这涟漪正消散,留下无数带招牌的废墟。我头顶那棵榕树应该见证了这一切,它是这海滩上遗留的贝壳,从它那不一般的结构上你读得出一些信息:树下曾有一个小屋,平顶,存续的时间不短。
榕树是些阴谋家,绞杀是它的惯用技。这树的气生根曾于房顶垂下,触及房顶转成支柱根,撑起更阔大的树冠,它盘结的根须在房顶聚集落叶与尘灰,不动声色地积蓄着力量,预谋着吞噬掉这小屋。突然有一天,人们拆走了小屋,树的诡计乍然暴露,它尴尬地悬于空中,阐释着何为空中楼阁。
为了验证这推论,我向树荫外的斜坡上走去,一个巨大的停车场证明了我的结论:这里曾有一个当关的岗亭。
在废墟中穿行,我不时拣到些海货,它们有些是真实的,如那些断壁残垣、残杯破盏,狂乱涂鸦,有些是隐形的,如:一些名字。
我拾到一个海螺叫冯九,附之于耳,螺中的故事悠远绵长,从1940讲到2017。这故事中有义气、有血性、也有残酷与暗黑。
冯九在香港起家,时称“沙皮狗”。他依附“五亿探长”吕乐,在警黑勾结的乱世中崛起,成为香港四大黑帮之一东联社的坐馆。“沙皮狗”与“猪油仔”等三位兄弟坐拥数百家赌场、夜总会,在油尖旺叱咤风云。这些黑帮以向警方缴保护费的方式,共同维系着由吕乐一手建立的警黑共荣制度的维妙平衡。最终,随香港廉政公署的建立,大厦崩塌,吕乐移民加拿大,大哥“猪油仔”一人担起全部罪名,使冯九得以带着数千万的地产等财富转身上岸,到大陆投资。
他的投资中,有一个叫香蜜湖度假村。
时势造英雄,亦造枭雄。
有一个贝壳叫马克,他生于肯尼亚,求学于美国,辗转到中国定居,与一位河南姑娘结为伉俪。他留在深圳的原因是:在本世纪初的深圳看到“一个开放的中国……保时捷、宝马跟柳条编的畜力车挤在一起,佛教徒在高档商贸中心悠然出入……甚至在从简陋棚户构成的城镇流向河流的污秽和垃圾中,在贫瘠的小卖部、充满痛苦和绝望的供热宿舍,都蕴藏着无可怀疑的希望与梦想的洪流。”
身为作家与作曲家的他长期为深圳福利院的孩子免费教授英语与钢琴,而他与这废墟的关系是:据说他是木屋烧烤的创办人。
对,他也是奥巴马的弟弟。
我还看到一颗沙砾,他可能是最后离开这废墟的人,一位保安,他在这椅子上喝完最后一点茶,拿起用积蓄买来的新手机,转身离去。他也许不想回这波涛汹涌的海洋了,他抛弃了他的制服,它们犹挂在橱里。
寻寻觅觅,拣拣丢丢,穿过那些断壁残垣,我正从“海滩”回归海浪。
我与他一样,都是这海中的沙砾。
我最后的穿过很有象征性,那是一扇正对平安大厦的门洞。
从此岸过去,如到未来。
从彼岸回望,如见过去。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蓑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但新浪正来,你来不及忧伤。